演讲人:唐晓峰
唐晓峰 1948年生,辽宁海城人。197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。1981年师从侯仁之先生获北京大学地理系历史地理学硕士学位。1994年获美国雪城大学(Syracuse University)地理系博士学位。现为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历史地理研究中心主任、教授,主要从事城市历史地理、中国先秦历史地理、地理学思想史方面的研究,在研究中注重结合考古学的方法。
徐霞客手记
《徐霞客游记》是世界上第一部系统记载岩溶地貌的专著。
徐弘祖(1587-1641),字振之,号霞客。
开场白 1613年5月19日,明代大旅行家、地理学家和文学家徐霞客开始游历名川大山。他从浙江宁海出发,以三十多年时间,东渡普陀,北历燕翼,南涉闽粤,西北直攀太华之巅,西南远达云贵边陲,足迹及于当时十四省,开创了我国地理学上实地考察自然,系统地观察、描述自然的新方向。他写下了60余万字的《徐霞客游记》,为后人留下了一笔研究中国山川地貌、探寻明代社会历史、启迪人们开拓旅游事业的宝贵财富。
徐弘祖(1587-1641),字振之,号霞客(世人多称其号),汉族,明朝南直隶江阴(今江苏省江阴市)人。1641年的春天,徐霞客在江阴家里逝世。大约280年后,作为文化偶像,徐霞客被人们树立起来,成为一种精神品质和知识水准的代表,被尊敬、讨论,至今不绝。
徐霞客旅行探索大地山川30余年,并撰有《徐霞客游记》(原文多散失,今存60万字)。清人钱谦益(牧斋)说,徐霞客乃“千古奇人”,《游记》乃“千古奇书”。现代评论家说,徐霞客开辟了中国古代地理学中系统观察自然、描述自然的新方向,《游记》一书则是记载地貌、地质的古代地理名著,同时也是记录风景资源的重要文献,且文辞优美,堪称文学佳作。近年来,人称徐霞客为“游圣”,许多发烧“驴友”以霞客为楷模,访幽探胜,踏遍祖国大好河山。
山水奇志
对他来说,猎奇不是目的,将奇转化为不奇,即完成解释与理解,才是探索的目标。
徐霞客的山水之志来源于父亲的榜样,游记书籍的熏陶,母亲的支持。大概因为读书有偏好,霞客十来岁童子试不成,索性改志投奔山水之间。到此时,霞客的所为并不新鲜,古代这样的人很多,但他从此以后矢志不渝,纯粹一生,别无他顾,这就难得了。
从20来岁(1607年)开始,直到去世那年(1641年),霞客“携一襆被”,几乎年年出门,旅行探索了三十多年。他到过现在的江苏、山东、河北、山西、陕西、河南、浙江、安徽、江西、福建、广东、湖北、湖南、广西、贵州、云南等省。也可能到过四川。据统计,徐霞客共考察记录了地貌类型61种、水体类型24种、动植物170多种、名山1259座、岩洞溶洞540多个。“一切水陆中可惊可讶者,先生以身历之,后人以心会之。”
霞客之游,颇具挑战精神,人越说不能去的地方,霞客越是要去,从而揭示了许多“千百年莫之一睹”的地区的面貌。因有强烈精神鼓舞,霞客从不惧怕身体之苦、景地之险,既然到了野外,索性放开身段,“猿挂蛇行”,攀援,匍匐。例如:在真仙岩后暗洞,大蛇横卧不见首尾,一般人看到,腿早已软了,但霞客若无其事,抬腿迈过大蛇,深入洞中。在天台山,“余赤足跳草莽中,揉木缘崖。”又一处,“石壁直竖涧底,涧深流驶,旁无余地。壁上凿孔以行,孔中仅容半趾脚,逼身而过,神魄为动。”霞客在日记中记下自己的险状,一是经验难忘,另外也有要表达风光在险的意思。险,是一种证据。
《四库提要》称霞客“既锐于搜寻,尤工于摹写”,霞客每日攀援匍匐,十分辛苦,但夜间还要挑灯,写上日记千言。霞客撰写日记,自然有日后传布其见闻感受的愿望,但更多更直接的原因应该是:记录是一种重复体验,是消化,是进一步的旅行享受。霞客在世时,并没有怎么张罗出版日记的事。
接二连三的山川疑问,无止境的探索欲望,是霞客旅行持久不倦的实质性原因,“百蛮荒徼之区,皆往返再四”。山河地貌的分合原委,是霞客脑中持续追问的问题,对他来说,猎奇不是目的,将奇转化为不奇,即完成解释与理解,才是探索的目标。
明末清初,霞客及《游记》已经获得称道,但多在奇人、奇文方面。有些人虽然夸赞他的穷尽天涯的精神,但脱不出古代的寰宇观和神秘主义的价值观。
清代学者注重《游记》版本整理,用力于日记的搜集、厘订,功绩在奠定了版本的框架。但对于霞客的研究,并不深入。不过清初的潘耒(次耕)还是点到了霞客的几处关键:“霞客之游,在中州者,无大过人;其奇绝者:闽粤楚蜀滇黔,百蛮荒徼之区,皆往返再四。……先审视山脉如何去来,水脉如何分合,既得大势后,一丘一壑,支搜节讨。……故吾于霞客之游,不服其阔远,而服其精详;于霞客之书,不多其博辨,而多其真实。”潘耒的这篇文字,本没有附在《游记》前后,而是单独收在《遂初堂集》中。丁文江最初整理《游记》时,不知有此文,是梁启超发现此文,介绍给丁。《四库提要》的“以耳目所亲,见闻较确”,“此书于山川脉络,部析详明”,类似潘耒的看法。
清朝后期,对于霞客的关注议论不多,霞客的文章、知识被束之高阁。
徐霞客的再发现
在与张骞、玄奘、耶律楚材作比较时,丁文江说:“这三个人不是恭维皇帝,就是恭维佛爷,霞客是纯粹地为知识。”
至20世纪20年代,人们终于对徐霞客进行了再发现。所谓对徐霞客的再发现,是指对于他事业价值的再评价。首先对徐霞客的事业进行再评价的是20世纪初中国“最科学的人”丁文江。
丁文江16岁即赴日学习,后辗转欧洲,所学主要为地质学、动物学、地理学。回国后对于中国地质学的贡献极大。丁文江自己说:“余十六出国,二十六始归,凡十年未曾读国书,初不知有徐霞客其人。辛亥自欧归,由越南入滇,将由滇入黔。叶浩吾前辈告之曰:‘君习地学,且好游,宜读《徐霞客游记》’。”1911年丁文江在上海购得铅字本《游记》,“但未尝一读全书”。
1914年,丁文江又入云南考察。“独行滇东滇北二百余日,倦甚则取《游记》读之,并证以所见闻。始惊叹先生精力之富、观察之精、记载之详且实。”徐霞客的准确记录,对于丁的考察帮助甚大,丁始为《游记》所打动。丁文江与霞客的神交地点在云南。丁文江曾多次自称是“中国唯一的‘西南通’”。丁文江是在考察实践中才发现了《游记》的价值,这恰恰说明了《游记》的属性。
在考察实践中,丁文江发现了霞客的非凡之处。从此,投入时间精力,整理、研究、宣传霞客精神与成就。丁不满足于前人“奇人”“奇书”的简单评价,他说:“钱牧斋说:‘徐霞客千古奇人,游记乃千古奇书。’似乎他真是徐霞客的知己,然而看他所做的徐霞客传,连霞客游历的程途都没有弄明白,其可谓怪事!后来的人随声附和,异口同声地说奇人、‘奇书’,但是他们不是赞赏他的文章,就是惊叹他的脚力,除去了潘次耕以外,没有一个人是真能知徐霞客的。因为文章是霞客的余事,脚力是旅行的常能,霞客的真精神都不在此”。丁在所编《徐霞客先生年谱》中阐明了霞客的“真精神”:“然则先生之游,非徒游也,欲穷江河之渊源,山脉之经络也。”在与张骞、玄奘、耶律楚材作比较时,他说:“这三个人不是恭维皇帝,就是恭维佛爷,霞客是纯粹地为知识。”丁文江还总结出霞客的多项重要地理发现。
丁文江宣传徐霞客也有为中国人争气的心理。他在为《地质汇报》写的序中,引出德国人李希霍芬(1833-1905)的话:“中国读书人专好安坐室内,不肯劳动身体,所以他种科学也许能在中国发展,但要中国人自做地质调查,则希望甚少。”丁在《年谱》中辩道:霞客“此种‘求知’之精神,乃近百年来欧美人之特色,而不谓先生已得之于二百八十年前!”如地学家叶良辅所言:“丁先生的推崇霞客,还有别的用意,他一面是为外国人常说中国学者不能吃苦,要借他一雪此言,一面要借一个好模范来勉励一般青年去做艰难的工作。”
丁文江对霞客的赞扬,不仅是学术研究,更有发自内心的冲动,有现实价值的激励,有实践热情的鼓舞。黄汲清曾将丁比作“20世纪的徐霞客”,又说丁的成就远远超过徐霞客。为取得第一手材料,丁文江力主“登山必到峰顶,移动必须步行”、“近路不走走远路,平路不走走山路”的野外考察精神,并身体力行。
丁文江对徐霞客的“发现”,主要是在国内地学界引起了极大共鸣,由此,开始了对于徐霞客的现代阐释。